远去的碓声
文 / 曹立鸿
村史研究会的同仁嘱我写写水碓旧事,趁着空闲,我便回了趟老家旺川村。
如今,走在昆溪边,那吱嘎作响的碓房一一坍塌,剩下一截一截的石头根基像老牙豁,水磨盘半埋在浅水滩的荒草里,透着岁月深深的凉意。唯有无言的溪水清波拍岸,低吟着从远山走来,又向记忆的深处流去。
旺川古有“三多”:古桥、牌坊、水碓。散落在昆溪河上的十八座水碓,曾日夜不息,伴着哗哗流水,舂出千年村庄年复一年的烟火日常,舂出两岸人家多少离合悲欢。
在村里遇见几位当年管碓人的后代,聊起来,那水轮吱呀声下掩埋的旧事,一件件浮了上来。仿佛那沉沉的杵响又从远处传来,一声声,撞击着乡村沉睡的往事,撞击着命运的沟沟坎坎。
最先浮上心头的,还是自己根上的一段缘——我父母的半辈子情份。那会儿母亲才六岁,让外公领着去八榔碓姑妈家串门。碰巧奶奶带着九岁的父亲也在那儿舂米。小孩子绕着石碓追逐打闹,大人们说着话,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各自儿女的身世上。
奶奶那时正想给父亲找个童养媳。外婆家孩子多,住在田少粮稀的李家村,日子熬得艰难。姑妈听说后,就在旺川八榔碓给外公找了一份佃种薄田的活计。于是,就在那个春天,外婆眼里含着泪水,把母亲小小的手放进奶奶手心。谁能想到,那一舂一杵不经意间画下了母亲一生的轨迹。
多年后父母成婚,父亲为了生计常年在外奔波,解放后又去了上海进出口茶叶公司工作,夫妻分居两地,聚少离多,母亲守着家,照顾着老小,风雨飘摇的年月里为我撑起了一片安身的屋檐——就这样,八榔碓下两小无猜的童年,写成了父母守候一生、相扶到老的姻缘。
不远的石板路塘碓,也成全过一段好姻缘。约摸是1963年吧,隔壁的宋长芝和邻村江塘冲的润成嫂,正好在同一个碓房里舂米、磨面。两个女人闲话家常,说着说着,提起各自家儿女。热心的管碓人翠屏瞅准机会撮合,让她们各自回家,吩咐儿女来碓房取刚舂好的米——王根民和曹冬仙两个年轻人,就这样在满是新米香气的碓房里碰面了,四目相望,紧张,羞涩,但彼此心里却埋下了好感的种子。后来,王家正式托媒上门提亲……
前些日子,冬仙遇见我,满是风霜的脸上漾开笑容:“真要感谢石板路塘碓呢。”说到旧事,她眼里依然闪着碓房里那段旧时光的暖意,虽然苍老的身影褪去了岁月的青涩,可石板路塘碓那一声声杵响,却像盖章的红印,给两颗年轻的心印下了百年好合的承诺。
悠悠碓声,不只牵着美满的姻缘和岁月的温情,也紧紧撕扯着我内心无言的酸楚。
哑巴观福,上曹村管碓菊的二儿子,我儿时的玩伴。观福虽然不会说话,心里却装得下山河草木。那时候我们一群爱画画的常聚在一块儿,他的眼神比画笔还细,总能抓住枝枝叶叶间旁人瞧不见的灵气。他不曾上过学,所有功夫都花在画画上,画技渐渐超过同伴。后来,我到外地读书,假期回来看他,才知他早丢了画笔,一心扑在生产队里挣工分。见到我,依旧咧开嘴笑,笑容还像小时候那般干干净净,没有一丝掺假。
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,观福忙完家里的活,心就野了,一个人上车去往外地。头一回幸被村里的连咯公遇见,半路带了回来,可第二回却像颗沉入深水的石子,再也没了动静。家里人慌了神,张贴告示,四处寻找……力气使尽,终如断线的风筝,渺无音信。前些日子偶见他嫂子蜜媛,提起这段往事,她浑浊的眼眶里滚下泪珠:“几十年了,连个死活也不知道啊……”她声音像干枯的秋枝划过破窗。话一出口,我心里那沉疴多年的旧伤疤,又渗出血来——要是水碓还在,它那笨重的木石臂膀,能不能把观福那颗总想飞的心牢牢抱住?
溪水淙淙,水轮咿呀,另一幕悲情的往事又涌上心头。六十年代石板路塘管碓人翠屏跟我家挨着住,两家交情很深。她大儿子小华和我同岁,石板路塘碓是我俩童年玩耍的好去处。大夏天,常常在水碓旁边的水塘里玩水忘了钟点,母亲抄着竹竿来找人,她总是笑嘻嘻地把我往身后一挡,护着;我肚子饿的时候,她总会揭开碗橱给我找出吃的……那份温暖,不是娘亲,却胜过娘亲。有段时间,碓房里闹鼠灾,听说猫头鹰是老鼠的天敌,我壮着胆子爬上择里村那棵几个人才能抱拢的老古树,拿军帽当口袋,费老大劲给她抓回一只猫头鹰,她高兴得不得了,硬是塞给我十几个鸡蛋,非得亲自送到我家才安心。
再后来,她为张罗家中儿女终身而焦灼忙碌。二女出嫁后,咬着牙关为长子娶下亲,又抽筋断骨操办幼子的婚事,一路奔波终于心力交瘁,如一朝倾塌的水碓,久绷的魂弦应声断裂。多年后,我才知道她自行了断的终曲,心痛得无法名状。
新世纪初,翠屏的小儿子福设拿着张小小的、褪了色的全家福照片来找我,请我帮忙修复。坐在电脑前,我把画面一点点放大,小心抹掉照片上每一粒时光的尘埃——照片里翠屏清瘦的脸庞,竟像是昨天才拍的一样鲜活。我多希望修复的笔能抹掉的,是命运画下的那道残酷的裂痕。或许,人生如水碓杵臼,再饱满的谷粒逃不过无情的臼槌;再坚韧的生命也抵不过命运深深碾压和磨砺。
碓影深处,往事依稀,我为缘起时的好光景欣喜,为那缘尽时的离散哀悼,为溪水般流走的日子轻叹,更为所有活在这片水碓声里的乡亲们祈祷——无论他们的生命是咬住牙根的坚韧,还是不幸折断了翅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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