喊爷爷来吃饭
文 / 胡武燕
当屋前海涛家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的时候,寂静的山村开始从睡梦中苏醒,村中鸡鸣狗吠、鸟语鹅欢,叫卖声、吆喝声、呼喊声相互交织,奏响了一首山村晨光曲。
“老五,去喊爷爷来吃早饭了。”一个熟悉清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,母亲一边在锅灶边炒着花生米,一边对我喊道。桌子上已经摆放着四个小菜,今天是八月初一,该我们家给爷爷供饭。“哦。”我一边回应着,一边迈着欢快的步伐,屁颠屁颠走到二叔家去叫爷爷。二叔家离我家大约5分钟路程,拐上三道弯,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。爷爷与二叔家住一起,二叔家的房子是在祖屋的原址上新建的。“爷爷,吃早饭啦。”“哦,走。”爷孙俩一呼一应,就这样一前一后出了家门。
喊爷爷来吃饭,是我小时候一项经常性的任务。1966年,奶奶病逝,终年49岁,从此爷爷随三个儿子家轮流吃饭,一个月里每家吃十天。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,跟哪家吃饭就帮哪家干活。父亲养蜂时,曾给父亲当下手,摇蜜取浆;大叔家开豆腐店,跟着大孙子磨浆做豆腐;二叔家办厂建房时,帮着设计图纸、浇筑水泥砖。爷爷育有四儿一女,我父亲是长子,三叔和姑妈是龙凤胎,因为那时候家里穷,三叔从小就给了别人家。
爷爷一生充满传奇,他通过抢亲成了家,在岭北一带十里八乡几乎无人不晓、谁人不知,大家都尊称他“洪谊公”。他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能工巧匠,能把勾股定理熟练地运用到日常的生产建设中,他的徒子徒孙遍布绩溪、旌德两县。爷爷早年参加过新四军游击队,是大会山一带的主要负责人,也曾被国民党保四团逮捕过,差一点就义在旺川附近的张家店,在镇头监狱里被关押一年之久。奶奶千方百计托人找到当地的保长,保长告诉她“无水不能行船”。奶奶回家果断地卖掉家中唯一的一头耕牛,把几十块大洋交给保长,爷爷才得以获释。他还当过分田到户前的最后一届大队书记,抓机抢时开通了村里连接旺川的公路。
爷爷来我家吃饭,是我们小时候最高兴、最盼望的事,当然也是一个月之中母亲最为忙碌的事。母亲总是变着花样招待他。清晨,母亲会早早起床,准备饭菜,通常是煮粥捞饭,有干有稀,再配上四五个小菜。午饭,荤素搭配准备五个菜。晚餐,一般都是四菜一汤。在这十天当中,水陷包、饺子、牛肉南瓜挞粿、胡氏一品锅等一些特色小吃或特色菜肴会轮番上桌。母亲忙得不亦乐乎,我们却真真切切过了一把嘴瘾。
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家中时常捉襟见肘,但母亲总能想方设法调整好伙食。包一份饺子点心,煮一碗浇头面,或是做几个水晶包来招待爷爷。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夏天,父亲自4月中旬外出养蜂,两个月杳无音讯。不经意间母亲在我面前唠叨:“老五,你父亲两个月没消息了,今年养蜂也不知道好不好?家里一点零用钱都没有,过几天爷爷就要跟着我们家吃饭了,怎么搞啊?”望着满脸愁容、眼神忧郁、青丝中冒出层层白霜的母亲,我安慰道:“妈妈,没事的,今天早上喜鹊在我家杨树上叫了好半天,估计这两天就有消息了。”
“老五,你去德金肉铺买三两猪肉来,中午包点心给爷爷吃。”母亲对我说道。又是一个农历初一,母亲开始安排这十天的伙食。“哦。”我应声回答道,随即接过母亲手中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。一进德金肉铺,里面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乘凉的人在谈天说地。店堂的天花板上挂着的吊扇呼啦、呼啦转个不停,长形宽厚的肉墩上猪肉已所剩无几,几只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,时而还想找机会停在肉墩子上。德金师傅坐在他专用的椅子上,一米八的大高个,身材魁梧,黝黑的脸庞,长着一双铜铃般眼睛,说起话来像洪钟一样,是村里有名的杀猪匠。见到我热情地与我打招呼:“辉师家小少爷,买点猪肉啊?”“嗯,来三两带肥膘的猪肉,中午包点心吃。”我回答道。只见他站起身手起刀落,一小块猪肉就骨肉分开了。“正好三两,一块五毛钱。”切肉、称秤、算账一气呵成,手脚麻利。回到家,母亲已经切好菜,正在和面。接过我手中的猪肉进行清洗、切割、剁碎,和入蔬菜馅里。
“老五,十一点半了,快去喊爷爷来吃饭。”母亲已经包好了点心,一边在烧水,一边对我说道。“好的,现在就去。”我答应着,随即就出了家门。约十分钟,我和爷爷一前一后就走进了屋里,爷爷习惯性地坐在上门头的位置。母亲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点心捧上桌,放到他面前,点心上撒着星星点点的葱花。爷爷悠然地拿起筷子斜插入碗里,从下往上把点心翻腾了一下。看着我们在吃饭,刚刚吃了两口的他停下了筷子。“五,把你的碗拿过来,我吃不了这么多。”“不用了,爷爷自己吃吧。”“啊呀,大家吃,大家香……”,爷爷一边说着,一边迅速地把他的碗移到我面前,用筷子拨了五六只点心到我碗里。
小时候,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,掰着指头数着日子,盼着外出养蜂的父亲早日回家。记得,上世纪80年代初,有一年临近中秋时父亲回家了,全家人比过年还高兴。母亲的高兴却最为含蓄,她把心底的喜悦之情化作精心准备的一桌饭菜:胡适一品锅、红烧武昌鱼、绩溪炒粉丝、干笋炒辣椒、油锅焖蛋……满满当当一桌菜,母亲忙乎了大半天。夜幕低垂时,灶台上小火炖着一品锅发出“咕嘟、咕嘟”的响声,满屋子弥漫着诱人的香气。母亲从灶台前的小凳子上站起身来,额头上挂满了绿豆般大小的汗珠。我刚踏入家门,全身正冒着热气,就传来母亲的声音:“玩心真重,赶快去喊爷爷来我家吃晚饭。”“爷爷不是在叔叔家吃饭吗?”我反问道。“你父亲回来了,叫爷爷一块来吃饭。”“哦,知道了。”我一溜烟又跑出了家门。
爷爷很是高兴,父亲陪他喝了几杯酒。吃过饭,爷爷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起了他的传奇故事:1948年春天,漫山遍野映山红盛开的时候,驻守在皖南地区的国民党保四团,四处搜捕大会山一带的游击队,一天,我和其他队员开完会,就从山上偷偷溜回了家,想看看半年未曾谋面的妻子、儿女,刚进家门正端着茶杯喝水,亭边的胡品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们家:“不好啦,洪谊,保四团追过来,赶快跑!”我顿时一惊,迅速接过奶奶手中的布鞋跑了出去。跑到三百丘时,路遇十三四岁正在犁田的你父亲,我匆忙与他交待了几句就往黄坑、茶源方向的山上跑。不一会儿,一个连队的官兵就把你父亲团团围住。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大声问道:“你父亲藏哪儿去了?赶快说!”“我没看见,真的不知道。”你父亲毫不畏惧地回答道。“好,你这小鬼不说,等搜出来,一枪崩了你!”当官的人气急败坏地怒吼道。这帮匪兵拿你父亲没什么办法,只好悻悻地走了。躲在对面山上的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你父亲与匪兵们的对话。这次成功地躲过保四团的追捕,得感谢品祥的通风报信,不然我这条老命就难保喽!说着说着,爷爷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烁着晶莹的泪花。
2001年春节,大哥搀扶着90岁高龄的爷爷来我家,全家人陪他吃了一顿丰盛的寿宴,记得这是爷爷在我家吃的最后一餐饭。如今,爷爷离开我们整整24年了。
少小离家在外多年,随着双亲的相继离世,思念如同夏日里的青藤,不经意间爬满了整座心房。现在每次回老家,不管时间多么匆忙,我总会抽出一点时间顺着儿时喊爷爷来吃饭的小路走一走,回首儿时的岁月,回味亲情的味道,回想温馨的场景,一呼一应,一前一后,一点一滴,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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